“官府这边容易处置,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动闻喜堂。可如意居那边不好糊弄吧,他们也不需要证据,只要认定是闻喜堂做的,就会不择手段出手啊!”裴夫人的忧虑稍稍缓解,但并未完全释怀。
“此事在下也盘算了半天。如意居的反击是必然的,只是不知会采用什么手段。若是暗招,还请娘子允许在下加派人手,加强对内宅和珪郎君的保护;若是明招,那闻喜堂只能接着了,并无可躲闪的空间。”这些问题王沛忠显然已经思考良久了。
“保护珪儿的人手一定要加强,多多益善。”涉及到自家心头宝贝的人身安全,裴夫人向来不遗余力:“本来只是想打压如意居的风头,让它知道闻喜堂才是庭州南市的翘楚。现在眼看着要演变成双方的直接对抗了,实在有点猝不及防啊!”
“娘子,在下心中有一点愚见,或可暂缓如意居的反击……”
马车快要到达内城内南门的时候,整个车队已经由原来的四辆马车,变成了五十余辆马车。
北庭都护府各级官僚的夫人们都得到了裴夫人前往西大寺为火灾伤亡民众上香祈福的通知,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起了个大早,在连通内南门和都护府府衙的府街上守候,逐次按序加入裴夫人一行的车队。
整个车队迅速变成了一只庞大队伍,单单守护各辆马车的武士、家仆就有四五百骑。
马嘶人喊之际,裴夫人和王沛忠的对话逐渐被淹没在车队奔驰所带起的浮尘之中,依稀只听见裴夫人说了句:“既然你已经安排妥当了,那就这么做吧。”
骑士策马小跑、车队行进飞速,一转眼马车就通过了内南门,带起的一路烟尘也很快就稀薄了,可那股浓郁的阴谋气息,却久久不曾消散,笼罩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小郎君……
如长蛇一样的车队出了内南门之后,就右转向西,上到横街之上。
路上的行人被车队的行踪惊动,纷纷驻足观看。
混在人群中的闻喜堂伙计则不停地高喊着:“裴夫人慈悲,前往西大寺为死伤者焚香祈福!”一时之间,赞誉裴夫人之词鹊起。
坐在第三辆马车内的崔夫人透过车马喧嚣之声,听着街头路边的赞誉之词,脸上冷冷一笑:“这裴娘子的心机和手段可真不少!不放过任何沽名钓誉的机会,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这头母老虎是个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呢!”
三位夫人的随行丫鬟都在第四辆马车里,所以她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霨儿屡屡身涉险地,实在令人忧心得紧,我得盯紧这母老虎得一举一动,小心她再暗害霨儿。如果霨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啊……”
车队一路向西,很快就到了庭州城的西门。出了西门继续直行,不过一里多的行程,车队停了下来。崔夫人扶着从后面赶上来的贴身丫鬟绒雪的手,走下了马车。
崔夫人抬头一看,眼前是座坐北朝南、雄伟庄严的寺院。寺院山门上高悬一牌匾,上书“应运大宁寺”五个大字。
崔夫人自来庭州之后,也来这寺院焚香祈福过,对西大寺略有了解。
这“应运大宁寺”,建成于一百多年前的贞观十四年(640年),据闻是大将侯君集破高昌、定天山、立庭州之后,在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而成。
由于其位置在庭州城郭之西,庭州百姓多称之为“西大寺”。
碛西之地交汇东西,本就是佛法昌盛之地,不少中原高僧也常西行拜佛求经,因此这西大寺的香火甚是繁盛。
庭州上下,无论是披金挂紫的高官贵妇、还是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都会在年节之时、遇难之际前来上柱香,乞求佛祖的庇佑。
西大寺的主持一大早就得到裴夫人等北庭贵妇们前来上香的消息,急忙召集满寺僧众清洗打扫,提前拒绝了不相干的香客,早早守在山门之前,等候裴夫人一行。
崔夫人虽非虔诚礼佛之信女,但因心中有所忧念,故也在西大寺许有长明灯,并隔三差五前来前来拜佛,和西大寺上下也算相熟。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向主持行了个肃拜之礼,随着人群跨过山门望寺内走,一边仔细琢磨裴夫人此举的用意。
崔夫人知道裴夫人心机深沉,但有举措多有深意,不会那么简单。
她在马车上已经思索一路了,裴夫人号召满城贵妇来西大寺祈福之事,沽名钓誉自然是题中之意,但是否还有其他用意,崔夫人思量半天,依然毫无头绪。
正迷茫间,崔夫人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轻轻扯了扯她的肩上的半臂。
她回头一看,发现是阿史那副都护的侧室阿史德夫人。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人交往甚密,崔夫人之前也见过阿史德夫人数次。
但在之前的印象中,这个出身突厥贵族家庭的阿史德夫人孤僻得很,人前很少说话。也不知道是生性如此,还是因为口齿不清的缘故。
不过见了阿史那雯霞之后,崔夫人想有其母必有其女,阿史那雯霞如此阴郁,想来是受阿史德夫人影响之故。
阿史那旸的正室李夫人是贵不可言的大唐宗室,身份自然不是阿史德夫人可以相比的。故阿史德夫人以及阿史那雯霞在家里的存在感都很低。阿史那家的风头,似乎都被明艳如彤云的阿史那霄云给占尽了。
崔夫人和阿史德夫人算不上什么亲密知己,两人这么多年也没有完整地说过几句话。
不过昨晚王霨冲进火场救出了阿史那雯霞,并因此负伤昏迷之后,阿史德夫人就对崔夫人表示得特别亲热,想来是感恩的缘故。
“姐姐有何事?”崔夫人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低低问道。
“不知霨郎君好点了没有?”阿史德夫人话还没有说完,脸就红了。
“已经苏醒过来,医师说无大碍了,静养几日即可。”
“那就好!都怪雯霞太调皮……”阿史德夫人喃喃说了几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正好此时主持开始引领裴夫人一行前去参拜,把窘迫之中的阿史德夫人解救了出来。她再次用眼神表示了对崔夫人的谢意,然后就和崔夫人分散开了。
崔夫人虽然是北庭都护王正见的家眷,但由于其非正室,故并没有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而是跟随着前面一众北庭高官的正妻们,走在队伍的中段。
崔夫人也喜欢这样不显眼的位置,也从来不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上和裴夫人计较。
都护府内宅的丫鬟都知道,和整天阴着脸的裴夫人不同,崔夫人对下人们亲切和善,轻易不动怒。
但崔夫人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满面亲切,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她并不真的在意。
而在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上,她是会毫不含糊地坚持自己主张的。
裴夫人一行在主持方丈的引领下,在诸殿之内逐一参拜,为火灾中的死伤者祈福。
各位贵妇也深知裴夫人的用心,不管是真心真意还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慷慨解囊,许了不少香火钱。
西大寺的主持则表示会将这些香火钱全部用于救死扶伤,平息火灾引发的民众灾厄。
转眼太阳已经高升,一行人也来到了西大寺的正殿之前。
西大寺修建的位置,恰好是个小山包。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北高南低,雄浑的正殿正好处于山包的最高处。
站在正殿之前,可以西眺河中地、东瞰庭州城,是处观景的好去处。
正殿之内,敬的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打坐像,只见佛祖结跏趺坐于连茎仰莲座上,高肉髻,双耳下垂至肩,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内着僧祗支,袈裟内系带打结于胸前,施无畏印,眼里满满都是普渡众生的慈悲之色。
裴夫人和主持方丈率先走进了正殿之时,崔夫人正东望庭州城出神。
日升月落,庭州城一览无余。而南市附近的焦痕似乎依然清晰可见。
崔夫人想着昨夜的火情,不由再次感觉心惊肉跳,心中暗暗念到:“从碎叶回来之后,霨儿越来越懂事,却也越来越胆大了。昨晚火势汹汹之际,居然敢策马冲进火场救人,并还真得救出了阿史那家的小娘子。实在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责罚他。”
虽然很担忧王霨的安全,但想起昨夜火场外以及方才阿史德夫人的千恩万谢,崔夫人一瞬间还是感觉挺骄傲的。
正出神之际,崔夫人忽然听到寺庙之西有些喧哗之声,于是她好奇地来到西侧栏杆处眺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在西大寺再往西数里,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之北,隐隐约约有座庄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
小树林之南,居然有个还算规整的马球场,数十个不知忧愁的少年儿郎正在策马击球。
方才听到的喧哗声,正是这些少年郎君们击球入洞时发出的。
崔夫人身体娇弱,虽然也曾打过几次为阿史那霄云所不屑的“驴球”,但她不精于此道,也不喜欢这么危险的运动,因而此前从未留意过这边居然还有个简陋的马球场。
兴致勃勃的少年们驱赶着果下马等小马驹,在马球场上尽情追逐,兴奋地大呼小叫,昨夜的庭州大火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
崔夫人看着这些欢呼雀跃的少年们,心情受到了感染,不觉也明快了很多。“霨儿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她心里暗暗念到,然后转身走进了大殿。
大殿之内,佛祖堂前,裴夫人等一干北庭贵妇们都跪在蒲团之上,向佛祖顿首膜拜。
堂上的香火袅袅、两侧的明灯如月,整个大殿之内弥漫着虔诚的气息。
崔夫人一边行礼,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祈求佛祖保佑霨儿身体康健、保佑郎君诸事顺心、保佑吾苦命的姐姐超脱苦海!”
大殿之内人人都在心里祈祷,这成百上千的意愿或光明磊落、或自私自利、或阴暗不堪,更有些愿望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
檀香飘荡、云烟聚散,大殿之内,在或明或暗的灯烛照耀下,许愿过后的崔夫人望着佛祖那慈悲为怀的眼眸,陷入了沉思之中;孤缩在一角的阿史德夫人神色紧张、闭目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身居最前列的裴夫人的脸上,则闪动着狰狞的杀意。
与此同时,庭州城南市之内,劳累一夜的闻喜堂伙计们打开店门准备开张,却许久没有等到周掌柜。
几个不耐烦的伙计跑到周掌柜家里找他,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开门。
有个大胆的伙计在同伴的帮助下翻墙跳入了宅内,打开了大门。
众人一拥而入,高声呼喊着周掌柜。忽然有个毛躁的小伙计滑倒在地,他在同伴们的嘲笑声中,挣扎着爬了起来,抬手擦汗的时候,忽然发现满手都是紫黑色的鲜血。
他正在惊诧间,前面忽然传出了同伴的惊呼声,他挤到前面一看,也被吓得失魂落魄,再次跌倒在滑腻腻的血泊之中。
“灭门……灭门……”毛躁的小伙计紧张得牙齿颤抖,哆哆嗦嗦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宅院之中,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周掌柜本人,也早已气绝身亡。从伤口上看,应是被利剑横抹或刺死。而在血迹斑斑的院墙上,写着四个娟秀的血字“替天行道”!